林特特《中國青年報》(2014年09月23日12版)
  孩子兩歲,她有三次情緒失控。
  頭一次發生在剛出院時,回到家,她只見母親,不見父親。
  臨進產房,她還接到父母的短信:“已出發,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。”
  她原以為,他們已在家中等候,雞湯在慢熬,酒釀正發酵,專為下奶的黑魚在瓦罐里飄香——父親聽到敲門聲,應當急匆匆奔出來,“看看我的小外孫”,再急匆匆跑回廚房,“哎呀,我的湯!”
  但是沒有。
  她抿一口雞湯,問:“我爸呢?”母親支支吾吾,說父親單位有事,過段時間再來。
  她勃然大怒:“什麼事比我還重要。”
  眾人一言不發,她繼續:“為什麼我爸不來?不相干的親戚有事,他都撲過去解決……”
  月嫂從房間里跑出來,把食指豎在嘴唇中間。她收聲,而母親哭了。
  原來,父親在登車前忽然發現半邊臉失去知覺,胳膊、腿麻,繼而不能動,母親把他托付給前來送行的叔叔,“現在,檢查結果是腦梗”。
  她獃若木雞,嘴張成O型。
  天好像塌了下來。她在心裡飛速計算著,是的,父親腦梗時正是她被推進產房的那一刻。
  原有的計劃全部被打亂。
  孕期照顧她的公婆本打算撤退,由她的父母照顧月子,現在他們又被留了下來。
  公公、婆婆、月嫂,一家三口,還有堅決不走的媽媽,房子里的人空前多。而父親一個人在家鄉,雖說有至親照顧著,但……
  月子里,她常睡不著覺。
  更重要的是,一個家的平衡從此被打破。
  從前,父親是天,所有麻煩匯聚到他那裡解決。現在,他是受照顧的——夫妻30多年,母親還不太會做飯,她直到上大學才會自己洗頭,在父親的呵護下,她們都沒有經驗照顧別人。
  快出月子的時候,父親終於來了一趟北京。他說,恢復得很好,“我在腦梗中算很輕很輕的”;但第二天,他又因眼睛劇痛,就近住了院。
  “我算很輕很輕的。”父親堅持著,他和母親拎著行李與她作別,仍這麼說。
  此後,她和父親在網上交流,時間長了,最初的崩潰便慢慢變淡。
  奶粉、尿布、濕疹……每天都有新情況,何況,她和父親的談話與過去相似,除了關鍵詞多了“孩子”、“檢查”、“註意飲食”。
  一段時間之後,父親重新上班,她天真地以為,生活又恢復了清靜、有序的模樣——視頻中父親笑呵呵的,電話里,母親解釋:“他在家總唉聲嘆氣,說自己沒用,還不如上班。”
  一年後的一天,她蓬頭垢面出現在辦公室。
  前一夜根本沒睡。
  “你知道,凌晨兩點在醫院,掛完號發現前面排著136個人,懷裡抱著滾燙的孩子,心裡想著明天還有多少事要做,是什麼感覺嗎?”
  她手動,嘴也動,千里之外的父親和辦公室里的同事同時收到她的訊息。
  同事附和著。父親則在電腦那頭回應:“我怎麼不知道?你小時候發燒,大雪天,下夜班,我用大衣裹著你,騎車去醫院。下了車,凍得話都說不出來。”
  “工作、家庭、孩子、保姆、自己想做的……沒有哪一件我能搞定,隨時都想大哭一場,每次哭,我都感到羞恥——是我無能。”
  她打著字,又覺得自己無能,眼淚吧嗒吧嗒掉在鍵盤上。
  “過了這個階段就好了。”
  “孩子上幼兒園就好了。”
  父親和同事說了差不多的話。
  她去衛生間擦了把臉。回到辦公室,QQ上頭像還在閃爍。“有一年,你媽低血糖暈在床上,你也生病,我照顧你們兩個,不也過來了嗎?”父親還在安慰。
  她出了會兒神:5歲的那個夜晚,父親一遍遍擦洗她的腋窩、額頭、手心……她都記得。
  其實,有孩子後,她常這樣出神,包括昨晚在醫院,前面排著136個人時。她總想:同樣的年紀,遇到同樣的事,她不會比她的父母處理得更好。
  電話鈴聲把她拉回現實,眼前還有許多事。她打字:“爸,我忙了。”
  日子還得繼續,這些煩惱如很多煩惱一樣,很快被拋在腦後。
  幾天后,她在城鐵上無聊,打開手機,看到一條未讀短信。“以後有什麼事都跟我說,別跟你爸說。你爸爸已經不是過去頂天立地的爸爸了,你說累、什麼都搞不定,你爸這幾天都沒睡著覺。”
  是媽媽。
  城鐵空得出奇。她原本坐著,靠著椅背,看疾馳而過的風景。此刻,短信里幾十個字如冰淇淋上的巧克力豆,在她心裡慢慢消融又粒粒分明。
  她又看了一遍:“你爸爸已經不是過去頂天立地的爸爸了。”
  雪地里抱著她的爸爸,給她洗頭洗到高中畢業的爸爸,任由她發火、抱怨、撒嬌的爸爸……
  半邊臉失去知覺,胳膊、腿不能動的爸爸,堅持說“很輕很輕”的爸爸,安慰她、轉而睡不著覺的爸爸,在家裡轉來轉去說自己沒用的爸爸……
  她雙手捂著臉,在城鐵上嚎啕大哭。
  “中年後的每次哭,我都感到羞恥,因為我哭,說明我無能。”她回短信給媽媽,“除了今天。我哭,因為我發現,我再沒有撒嬌的資格,不能向任何人求助,我是家裡的頂梁柱。30多歲的人了,孩子的媽,今天才知道,我必須長大。”  (原標題:當爸爸不再頂天立地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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